楼梯 楼梯

我是一座木楼梯。年龄较大。已经很久没有发出过声音。

好几年前了吧。那时我刚被安置进这栋房子里,一切都是崭崭新新、明明净净,住进来的是一对夫妻,不久后还有一位小娃子。

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我作为楼梯的意义,只是听着人们从我身上踩过时“哐哐”的声音,便觉得安心。那是有节奏的声响,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——单清楚这一点已足够让我兴奋。我原以为,在我被锯子砍倒的那一刻后,在与最活泼最灵气的沙沙作响的树叶分离后,我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。没想到现在我还能发出如此清脆响亮的声音。那时我叫“树木”,现在我叫“楼梯”,无论前者还是后者,只要我存在着,便有意义。后来几年我就发现了我作为楼梯的意义,那就是能使人成长。

发现这个意义是个漫长的过程,或许因为人的成长就是漫长的过程吧。在那位小娃子开始学走路后,某一天我的扶手部分突然被五花大绑起来,使我受了不少惊慌。

小孩一手攥紧着绳,一手扶住我,我感受到他稚嫩的手挤压着我,接着滑过我的皮肤。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温度在我身上蔓延。很快我便爱上了这个小孩。而且他踏在我身上发出的声音,也比其他人还要清脆动听。

陪伴带来的温存是平等的,我猜想并坚信小孩也非常喜欢我。

奇怪的是小孩渐渐长高了,行动也快了,也不需要抓着绳子踉踉跄跄地小心走了。于是我身上的绳子便被解了下来。但小孩还是很喜欢用他的手在我身上飞快滑过,留有一些凉爽的快感。

中午,女人烧饭,小孩常常坐在我身上,有时看看厨房,有时看看门外的田,有时看看我。阳光从楼顶漏进来撒满我的全身。任时间流淌,浪费阳光也不悲伤。

有次他大叫起来:“妈妈,这个楼梯扶手上为什么有跟黄色油滴一样粘稠的东西啊!”

“是它还有生命吧。分泌出了树脂。”厨房那头传来声音。

“哦,对!我在书上看到说琥珀形成就需要它!”小孩手舞足蹈,然后仔仔细细地观察我。

夏天。蝉声嘈杂。完整的河面反光,碎成细细很多片。我和小孩相处在一起,将整个世界隔离在外。敞开的大门,不时吹进来一阵阵熏熏的风,夹着一些热烈的泥土与小草蔬菜的气息,蒸腾着、尾随着,一直向上,充满了整个屋子。

我最最喜欢这样的夏天,希望他永不停止,永不离去。

很久以后我发现,爱是保质期短暂的需要冷藏的冰淇淋。

——还是不得不奏夏日终曲。

小孩每星期回家一次。从人们口中听到说什么“学”,什么“中”,陆陆续续地每几年就换一个称呼,记也记不住。只模糊地知道,人受教育是还有分等级的。

我惊讶于小孩长得如此之快,无非是在我身上走过来走过去,便渐渐长大了。我猜想并肯定这是我的功劳。

不过说实话我并不为他长大了感到多么高兴,他的脚步已没有以前“噔噔噔”那样明朗有节奏,有时很慢,看上去似乎很累;有时又很急,一步两格走。而且现在他一点都不再跟我亲近了,也不用手抚摸我,更别说坐在我身上。他常常边走边盯着一个和手差不多大、发一点光的玩意儿,一边看一边用右手指摆弄着什么。我很担心他一不留神踏空,滑倒了。

很偶然的时候我又一次听到我被谈论到,那时是女人对小孩说的:“楼梯有拐角,人生要学会拐弯。不要一直盲目的向前,需要思考…….楼梯因为拐角的存在,不能一下子看到尽头……你也要踏实,抱着积极的心态,不断地向上攀登……”

只是不知道为什么,小孩皱着眉头,不太高兴。

虽然他长大了,我还是愿意称呼他小孩。

再后来,小孩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。听到那对夫妻有时候会念叨:“外面是他的世界。长大了总要离家……”

小孩一年回来就几次。每次来的时候家里都是一片欢愉,不同的人在我身上踏过,“嘎吱”声、“哐哐”声、“噔噔”声、“咚咚”声,交替地混着,热闹的很。油烟爆起的厨房香气,草莓爆珠味的鞭炮,晚霞掠影、深夜清光,一切的一切。足够珍藏很久。

整年整年地,我总是期待小孩回来,尽管他应该不是来找我的;然后猜猜他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,尽管那不是送给我的。

后来有一天,所有人都走掉了。是再也不回来地走了。在他们把大门重重锤上的那一瞬间,我明白了他们那几天说的“搬家”是什么意思。我很难过,但小孩笑得很开心。

直至今,时光粘稠得像变了质的牛奶。已不知过了几个春秋。

“意义”于我而言渐渐流失,我没有再享受过人们踏过我时那些安心的声音。我也渐渐嚼出了自己的可悲:即使我内心再拼命的挣扎与波涛汹涌,我的世界仍是死寂。

不知道他们的新家有没有楼梯哦。听说有的“好房子”是没有楼梯的,就扁扁一层。嗐,那叫什么好房子。有我这样的木楼梯才称得上是好房子嘛!现在的人们为什么眼光都那么奇怪……

那个小孩,现在怎么样了呢。没有了我,他是不是不会再长高了呢。

我这里还是什么都没变,风还是依旧吹,吹过高高的树梢,墨绿滚动。我依旧等他回来。

他为什么要走呢?他会想这里吗?这里的田,这里的流水,难道不够好吗?

他会想我吗?

他会的。他可是在我这儿长大的啊。